(二)完美的不完美
对于报道摄影,早期的相机和胶片都无法在极端的光线和动态条件下记录影像,这样的缺陷反而被默认为一种真实性。杂志和报纸的读者认为对焦失误、欠曝、颗粒和蹩脚的构图都是真实性的标志。这种情况太糟糕了,以至于专业摄影师们受到了挑战。当然,任何出版物都不会刊登这种有缺陷的图像,除非它们非常重要,而且是真实的。这在一开始的时候确实如此,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不完美的效果本身却成为了真实性的标志。
在摄影的整个发展历程中,类似的事反复出现过。技术失误在一开始看起来是坏事,但慢慢却在某些情况下被人们接受,甚至被人赞赏。对于这些缺陷,摄影师的态度可以说经历了一场进化。抛开完全不可用的照片不说,首先,失误是可以容忍的,因为图像内容的重要性能够克服这些缺陷。其次,经过研究思考后,有些失误似乎能在画面中加入另一些东西。这反而让一些摄影师产生了这样的信条—即宁愿不完美,也不乐意看到没有灵魂的、“冰冷的”完美技术。最后,少数摄影师开始故意制造不完美,作为对构图的一种探索。
所有这些都可以被发展为摄影艺术的一种独有特性—尽管相机是没有目标意图的呆板机器,但它依然可以创造出像样的图像,而绘画或写作则没有与未完成的照片类似的东西。即使出现了失误,例如相机抖动,它照样能产生一幅图像。摄影师也许不能取得对画面的完全控制,但这不一定就让图像变得毫无意义。实际上,效果有时候还会变得更强—不难找出一些著名的例子。
奥马哈海滩。
第一波美军士兵在清晨登陆,1944年6月6日,诺曼底,罗伯特•卡帕(Robert Capa)摄
这是一幅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影像,与第一波解放欧洲的美军步兵一起登陆后,卡帕马上就拍摄了这幅照片。根据“常规”的摄影标准,这幅照片的质量相当差,相机的抖动产生了明显的动态模糊。在困难、危险的条件下,这样的结果是无法避免的,但它完美地表现了情况的危急性。
但是,想象一下拍摄过程发生的事:摄影师身处极端危险之中,他没有时间像平常那样按自己的想法来构图和调整设置。卡帕快速地把画面抓拍下来了。在德军的火力之下,他小心地趴下来用别扭的姿势拍摄,以致没办法持稳相机。《生活》杂志在发表这些照片的时候写道:“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使摄影师卡帕抖动了相机,并导致了照片的模糊。”卡帕对这种说法提出了抗议,实际上,当时的光线不足以手持拍摄。“当时还很早,场景还很灰暗,无法拍摄到好的照片,”卡帕写道,“但灰暗的水面和灰暗的天空也让士兵们可以更容易地在这些由希特勒智囊团设计的超现实构筑物之间躲避子弹。”
从技术上说,这幅照片很糟糕,但它的不完美很大程度正是它的成功之处,它说明了照片是在激烈的战斗中拍摄的。卡帕是一位经验丰富、技术纯熟的摄影师,他知道这种直接性的价值,他的名言被无数人引用:“如果你的照片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颗粒和模糊加强了真实战争的粗犷感。然而,这些报道盟军攻入欧洲的第一批照片大部分却因为意外而损坏了。它们在当日被加急送到伦敦的《生活》杂志冲印室,一位技术员接到命令后匆忙地关闭了干燥柜柜门, 4 卷 35mm 胶卷绝大部分都融化了,无法修复,只有 11 格底片幸免遇难。在这幅著名图像的前后,是一些在相同位置(反登陆障碍物的后面)拍摄的照片,而这些照片更稳,没有动态模糊。它们都没有表现出这种危急性。这一次,技术细节成为了照片的优点所在。正如刚才所说,模糊和类似的缺陷强化了紧迫感和真实感。约翰•莫里斯是当时《生活》杂志在伦敦的图片编辑,他说:“我把这 4 卷胶卷一卷一卷地举起来看。其中 3 卷是毫无办法了,什么都看不到。但在第 4 卷中,有 11 格可以看到清晰的图像。它们也许代表了整卷胶卷所拍摄的内容,但不完美的颗粒感—也许被冲印室发生的意外增强了—却帮助它们成为了史上最具冲击力的战场照片。”
《画报》、《科利尔》(Collier's)和《生活》等配图周刊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报道极大地促进了报道摄影的发展。很多想要成为报道摄影师的年轻人都纷纷仿效卡帕和布列松等人,他们对胶片的选择是35mm黑白胶卷,而相机则是徕卡、康泰时这类更小、更安静的联动测距相机。从技术上说,它们带来了比之前的大型胶卷相机和散叶片更多的自由度。它们可以在户外拍摄,让摄影师有信心能拍到东西,尤其是使用高宽容度的黑白胶卷时。从那时候开始,摄影师们只需信任相机,而不用太过担心快门速度和光圈甚至对焦和精确构图的问题,相机总能把图像交给他们。瑞士摄影师罗伯特•弗兰克以经验丰富、不受拘束的创作方式而出名,但这种方式在一开始却不被人接受。尤其是在革命性的摄影集《美国人》(The Americans)中,弗兰克极随意的技术—模糊、不严谨的构图、歪扭的画面—让照片给人一种毫无准备和计划的感觉。其实,这种反技术完美地融于那个当时被人们忽视的主题—美国乏味的日常生活。在这种情况下,虽然摄影师无法预测这种潦草马虎的拍摄技术的实际效果,但他的创作原则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弗兰克的支持者、摄影师艾略特•厄韦特写道:“罗伯特•弗兰克的草率照片也许会让某些人吃惊—例如影调范围不对之类—但从质量方面看,它们远超安塞尔•亚当斯的照片,因为,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亚当斯的质量其实就是明信片的质量。但弗兰克的质量却与他所做的事和他的思想有关。它不是要平衡天空和沙滩的构图关系,或者做类似的事,它与意图有关。”
这引起了很多摄影师对不完美的喜爱。这通常都是轻微的不完美,不是严重的动态模糊之类的,而是类似亮度的下降等缺陷,它是意外的证明。理查德•阿威顿认为“布光完美的照片里总有一些讨厌的东西”,而布列松表达了一个清高的观点:“清晰是中产阶级的庸俗观念。”“令人赞赏的不完美”的宗旨远远超出了摄影的范畴,它挑战着把所有东西都安排得精准妥当的创作方式。这种风格是日本美学一直以来的特色之一,日本美学把难以理解的残缺之美(wabi-sabi)—对不完美、贫瘠和清寡的欣赏—应用到从茶道到摄影等的各种艺术形式中。
韩国集中营,1952年,沃纳•比肖夫(Werner Bischof)摄
逆光勾勒出被囚禁者和瞭望塔的线条,一位头顶包袱的当地妇女正好路过,动态模糊表现了她的行走速度。比肖夫的机位设置让瞭望塔刚好把太阳切开,模糊的人物加上太阳的眩光为照片增添了一种极具表现力的氛围,向画面深处走去的女人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高度,让人觉得照片是在匆忙之间拍摄的。
以上图文摘自人民邮电出版社《摄影师的洞察力——迈克尔•弗里曼解读经典摄影名作》
ISBN:978-7-115-33832-7
编著:[英] 迈克尔•弗里曼译者:梅菲
定价:108元
内容简介
本书探讨了摄影师在拍摄前一刻所作出的一系列影响最终影像结果的行为,通过大量的经典名作,向读者展示了不同的摄影风格、摄影类别以及摄影师在拍摄不同作品时的心理反应、思想状况以及行为倾向。读者可从中了解伟大作品的诞生,学会解读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