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之东西 —— 邱扬梓内心理想的风景

邱扬梓作品


如以风景摄影作为一个类别审视,美国摄影师安塞尔-亚当斯(Ansel Adams)提倡用小光圈和大景深创造出全清晰的画面,20世纪30年代,亚当斯拍摄的美国西部的山川河流拥有丰富的细节,引领了一代风景摄影师的创作。60年代,来自德国的贝歇夫妇(Bernd & Hilla Becher)建立了另一套风格,与传统里以自然风景作为拍摄对象不同,他们选择固定的位置,拍下了德国逐渐消失的工业建筑,这些照片冷静客观,以序列的呈现形式鼓励观者进行结构上比较,网格化的照片集被称为“类型学”,影响了包括安德烈斯·古尔斯基,托马斯·斯特鲁斯、坎迪达·赫费尔在内的一大批后来者。


几乎与亚当斯同时代的中国摄影家郎静山用“集锦摄影”的方法开启了对于自然风景的艺术表达,所谓“集锦摄影”指的是以类似蒙太奇的方式,将碎片化的元素合成一幅完整的摄影作品。通过这种方法,郎静山不再受限于相机之眼自带的远近法,而选择用更接近中国水墨画里的散点透视规律创造图像。这样的摄影作品不再宣称将现实世界中的风景进行平面化地复刻,而是一幅“心象”,构筑出摄影家内心理想的自然风景。


邱扬梓作品


从邱扬梓的摄影作品中,可以看到几个时代东西方摄影家给予的滋养。其最早的系列《一云观石》(Cloud and Stone)始于2015年,扬梓寄情山水,镜头面朝丘山林海,画面或云雾缭绕,或天朗气清,或险峻叠嶂,或秀美神逸。“雲無形,石有形,雲瞬息萬變,石亙古不變。”云与石质地相去甚远,但在扬梓心里,两者实为一体。石风化为尘,尘气上升成云,下沉为雨,积累冲刷,重新成石,循环往复。以此心念,照片中石可为云,云也可作石,在《No.1》里,层叠的密云勾画出了崇山之骨,而在《No.4》里,云则完全褪至无形,山驼如一团蓬松的棉花,反倒让白色的溪流当了实线,分开了混沌。云与石亦虚亦实,黑白色时而虚实相替,石因云赋形,云以石见清。《一云观石》是扬梓最初的“心象”,邱扬梓说,她曾受中国摄影家汪芜生所拍黄山的影响,其摄影作品中的气韵使她深受感染。但与汪芜生将自己的东方文化之根通过黄山这一极具中国意象的拍摄对象传递给世界不同,邱扬梓从一开始就带有“东方文化也是全球的”的信念,除了中国,邱扬梓也在日本、北美等地游历过程中拍下异域的山水,并在持续创作中,使它们内化于自我的主体意识。


之后,邱扬梓开始了摄影系列《自转》(Rotation),留学欧洲期间,她登高望远,来到一片地域的最高处,有时是城市的高楼,有时是连绵山峦的高点,用相机一览全景。这些照片原可作为某处城市或者雪地的肖像,但邱扬梓并无此意,她轻巧地把影像倒置呈现,以此产生一种身在太空中正在下坠的失重感,风景因此变得陌生无可辨。扭动脖颈或可使照片中的地标与真实世界相连,但邱扬梓想要通过倒置这一动作再次把“景象”引向“心象”: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人类建造了超级城市,改变了千万年来自然的地貌,因此也产生了不同的文化,也产生了隔阂,当“天”下沉至视觉上的“地”,当“地”上浮至视觉上的“天”,从一种宇宙的视角来看,所谓的“上下、东西”,究竟哪边是哪边?哪边又是对的?扬梓心中带着这样的疑问。


邱扬梓作品


值得注意的是,邱扬梓心中“东方文化是全球的”建立在对西方文明的充分接纳上。“中国的(绘画)艺术家总是更倾向于描绘曾经看到过的东西,而不是正在看到的东西。这与西方艺术家不同。”艺术史学家巫鸿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表明了中西艺术之异。维特根斯坦认为“凡可说的,都可说清楚”,西方文明中对眼前现象的精确实证的追求在其哲学、科学、语言、医学等领域均有体现。创作《自转》时,扬梓采用了体量更大的8X10相机,大画幅相机拥有极为清晰的成像能力,并且可以人为控制透视效果,这是所有135相机和绝大多数中画幅相机所不具备的。于是,我们看到了画面中精准的透视,她把精确推到极致,仿佛唯有抵达极致,才能向自己的“心象”牵引。


一次旅程中,邱扬梓搭乘轮渡,从斯德哥尔摩到赫尔辛基,船上下起伏,面对一片漆黑的波罗的海,扬梓想要看看相机所见究竟是怎样的,便摆好了木制相机,用了大约一个小时的曝光朝着漆黑拍摄。灯塔、偶尔经过的其他轮渡以及肉眼不可见的星星点点最终被记录下来,在画面中形成了如书法行笔的轨迹。她的第三个系列《仁者心动》(What is Moving)也因此展开。在柏林电视塔的旋转餐厅,城市的白天景观化作无形;在苏格兰海面,阳光透过海天呈现出金属般的质感。邱扬梓与相机同时观看,眼前连续的掠影在心中形成感受,相机则如实把无数连续的瞬间堆叠,成为模糊的确证,似是它的冥想。机械与人,客观地看与主观选择的随机,创造了未知的体验。


邱扬梓作品


有必要对“未知”进行补充说明。事实上,在邱扬梓决定使用8X10相机之后,她创作的影像结果便已不是“立等可取”,据她所说,自己不会为了参考效果而拍下一张预览相片。这种胶片时代习以为常的动作在今天已不常见,它要求艺术家有更强的判断力,更投入对正在看到的东西的感知,用原始、真切的生命体验抵抗当代影像的速朽。


邱扬梓的父亲是一名中医,2010年,她随家人从潮汕搬到香港,并在之后游学英伦。在不同的文化土壤中的成长或许使她能以如此融合的艺术语言去创作的原因。邱扬梓的摄影始于中国画意美学,但她并不把局限把图像作为唯一呈现形式,在《声影墨色》(Soundscape)中,她与古筝艺术家万幸合作,把《一云观石》中的风景与万幸在香港狮子山中的古筝演奏视频和声乐进行了结合,探索摄影与其他媒介结合的效果。东方文明源远流长,气韵非凡。


可以说,邱扬梓的心灵所见始终遵循着相机之眼的规律,相机所见则成为自己心灵延伸的结果。其开放包容不仅是对中国文化、东方文化的传承,亦是一种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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